东宫之内,另有洞天。
穿过重重戒备森严的庭院,可至偏殿,极不起眼,沿偏殿向下,地下铸有一间巨大的密室,没有窗户,四壁皆由厚重的岩石砌成,隔音隔光。
在密室中央置着一架巨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沙盘,几乎占据了半个密室大小,长宽皆有数丈,其上山川、河流、城池、关隘,纤毫毕现,竟是一副完整的大骊王朝,乃至整个东宝瓶洲的舆图。
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,舆图并非死物。
只见得,沙盘之上蕴着淡淡的微光,不算明亮,但在幽暗的室内却醒目至极,更带着一丝奇妙的韵味萦绕着山脉地势、江河走向缓缓游走,乃是卫述利用地脉气运牵引术来模拟出的地气流转。
卫述一袭青衫,手持一根细长的银杆,正俯身在沙盘前。
烛火摇曳着,映射出一道颀长的身影,好似一尊俯瞰天地的神灵。
此刻卫述的目光追随者沙盘的西北角,那里几面旗帜正沿着狭窄逼仄的官道缓慢而坚定地前行,朝着大骊王朝腹地,那座云海之上的山崖书院移动。
笃、笃。
轻微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响起,宋集薪屏住呼吸,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。
当他看到眼前这副景象时,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见,依旧感到了难以言喻的震撼。
任谁都能看出,那不是沙盘,更像是微缩版的,正在呼吸的大骊天下。
“卫先生。”
宋集薪恭敬地行了一礼,对卫述堪称神人的操作敬畏到极致,不敢打扰。
卫述轻轻颔首,银杆拨动代表陈平安一行的主旗,让它的位置更精准了些。
“殿下,你看。我们的棋子,已经上路了。”
宋集薪顺着他银杆所指的方向看去,目光落在那些小小的旗帜上,心中涌起一股荒谬之感......远在千里之外的几个少年,他们每一步的足迹,每一次的停歇,竟都分毫不差地呈现在了这里。
“先生,这……这当真是人力可为?”
宋集薪忍不住问道,这已经超出了他对权谋和手段的认知,近乎于仙家法术。
“人力有穷尽,但人心无边界。”卫述直起身,转过头时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,“殿下以为,这沙盘靠的是什么?”
“是……是东宫遍布天下的眼线和谍报?”宋集薪试探着回答。
“是,但也不全是。”
卫述走到沙盘边,伸手虚按在代表京城的区域上,那片区域的光芒随之明亮了几分。
“谍报是骨,堪舆术是脉,而真正让这沙盘活起来的,是国运,是人心。”
他看着满脸困惑的宋集薪,耐心解释道。
“龙泉郡祥瑞一起,太子声望所归,这便是人心。人心汇聚,国运便会流向东宫。我借此国运,方能撬动这堪舆大阵,洞察千里风吹草动。”
卫述的手指,从京城,一路划向山崖书院。
“崔瀺的棋盘,在山崖书院那座小楼里,方寸之间。”
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深邃,带着一种俯瞰苍生的淡漠。
“而我的棋盘,是这整个天下。”
“他用道理算计人心,我用人心撬动天下。”
一言落下,宋集薪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,随即又化作了无与伦比的炽热。
他终于明白了。
卫述与崔瀺的博弈,从一开始,就不在一个层面上。
“先生,那我们……”
“不急。”
卫述的目光重新落回沙盘,眼神变得锐利起来。
“崔瀺此人,自负其智,行事讲究‘名正言顺’,最擅长在规矩之内,将人逼入死局。他给陈平安的第一次考验,必然也是如此。”
“他不会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,那有辱他的身份。他会给陈平安一个选择。”
卫述用银杆的末端,轻轻点了点山崖书院那座精致的模型。
“一个关于‘名’与‘利’的选择。”
“他会用书院的规矩,用圣人的道理,为陈平安铺就一条看似光明的捷径,捷径的尽头,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。”
宋集薪听得心惊肉跳,急切道:“那该如何破解?”
卫述笑了笑。
“殿下,要破崔瀺的局,为何要从陈平安身上着手?”
他转身从一旁的暗格中,取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信,以及一枚样式古朴的木质令牌。
令牌上,刻着一个“周”字。
他将信和令牌,一并交到宋集薪手中。
“殿下,需要你动用一条潜伏在南方的商路了。”
宋集薪接过东西,低头看着那枚令牌,神色一凛。
这是父皇早年交给他,用以联络皇商的信物,这条商路极为隐秘,连朝中许多重臣都不知道。
“请殿下派最信得过的人,持此令牌,找到这条商路在南方的总管事。”
卫述的语气平静却令人信服。
“然后,把这封信交给他。他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宋集薪捏紧了信,心中依旧充满疑惑:“先生,这与陈平安的困局有何关系?”
卫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,反问:“殿下可知,同行四人中,心性最单纯,也最容易被故事打动的人是谁?”
宋集薪一愣,脑海中浮现出那几个孩子的资料,在他反复浏览了七八遍之后,对四人的来历身份乃至于秉性样貌,皆如眼前浮现,想罢,迟疑道:“是……那个叫李槐的胖小子?”
“不错。”
卫述赞许。
“崔瀺的目光,会死死盯住陈平安,他会算计陈平安的每一种反应,每一种选择。但他不会在意,一个跟在陈平安身边,平平无奇的、只想着吃饱穿暖的胖小子。”
“所以,殿下要做的,不是派人去帮陈平安。”
卫述顿了顿,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“而是派人,去给那个叫李槐的孩子,讲一个关于‘选择’的故事。”
宋集薪瞬间恍然大悟。
声东击西。
又是声东击西!
当崔瀺以为自己是执棋的猎人时,却不知卫述的棋子,早已落在了他视野之外的另一处。
“我明白了!”
宋集薪重重点头,神情无比郑重地将信和令牌收入怀中。
“先生放心,集薪定不辱命!”
说罢,他再不迟疑,转身快步离去。
密室之内,重归寂静。
卫述缓步走回沙盘前,他拿起另一面代表着商队的小旗,旗帜是象征财富的金色。
他伸出手,将这面金色小旗极轻极缓地插在了沙盘之上。
旗帜落下的位置,恰好在陈平安一行人前进路线的必经之地上。
一场远在千里之外,由人心、时机、偶遇和故事编织而成的对弈。
正式开始。